我有所思在远方

涉江采芙蓉,兰泽多芳草。

采之欲遗谁?所思在远道。

还顾望旧乡,长路漫浩浩。

同心而离居,忧伤以终老!

—(东汉)《古诗十九首·涉江采芙蓉》

许多许多漂流异地的男子,怀念着家乡的明月,故乡的口音,旧居的梅花,家中的父母兄弟,写离愁写怀乡写思亲,写等待的妻子。

久在远道的人,思念起来就成了另外的一番模样。

就连一向心性安稳的王维在异乡漂泊太久,忽遇故乡之人,也是禁不住欣喜,拉着故乡之人,问着故乡的事。

君自故乡来,应知故乡事。来日绮窗前,寒梅著花未?

被称为诗佛的人,应该是淡漠的,此时却如一个孩子般透漏出天真和急切,踌躇地问着,却不知该从何问起。那一刻文人的风流,诗人的才情全都消失,只剩下一个口拙的游子,着急了半晌,还只问了窗前的梅花。

那故乡之人一定诧异了半晌,有人着急问故乡事,然而不问故有亲朋,不问老屋旧情,只单单问了梅花开未开。

他哪里会懂,这多情的诗人是借着梅花问亲朋问旧友。当年陆凯南征,行经一山盛放的梅花,想起在陇西的范晔一定还未见到这早春的气息,折梅赠春,寄梅托情。

王维效仿古人问梅寄情,将满腹的思念,所有浓烈炽热的情感托于那一树梅花,反而成了淡淡的模样。

但是呀,这情感终是比不得离乱的游子。太平的日子,他终有一日是要回到所思之地。

一句“来日”将先前的思愁抛却,只有他日绮窗观梅的憧憬和欢喜。

哪会终老异乡,离居一生呢。

恐怕也就只有在战乱中,一去就是一生的尽头,身不由已才不得返呀。

《涉江采芙蓉》才是将悲欢和相思一点点揉入骨血,初读时总感到它异常单纯,待到再三涵咏,才发现难言的情深早已在颇微妙的婉曲中表现出来。

一个形影相吊的男子终日以孤月为伴,与风为邻,以思念为枕。终于有一日,阳光正好,风轻水软,他忍受不了这样的孤寂和某些刻骨的思念,踏过江水去采开得正艳的芙蓉,涉过生长着兰花的泽地泽清高的兰花。想将这美丽揽入手中,赠给爱妻缠绵爱意。

莲叶田田无穷碧,别样红的芙蓉亭亭玉立过了人头,胭脂色的花瓣多像妻子的容颜,若是她在身边,一定要送到她的手中。人面芙蓉相映美,这场景想想就是美的。

将芙蓉和兰草一并摘置袖中,想象爱妻将它们插上发际的样子,一样幽香袭人,别样的雅致,教人心醉。

但是呀,他的所思在远方,就像生长在兰草之泽的兰花,孤冷伴着寒香,终年等不了人一顾。他即便涉过沼泽地,采得了冷香,却回不到远方,将这朵花别在所思的鬓发。

君有所念在远道,我有所思在远方。远道有爱妻,所思为吾爱,愿采了这江中芙蓉、兰泽之草遗给所爱,仿佛她就在身边。

许是因是战乱之故,《涉江采芙蓉》全诗虽不着一字离乱,读之却尽是忧伤。悲伤如同长路,漫漫浩浩,不知尽头何处,不知所归何处

即便今时的我们未经战乱,但饱尝世事艰辛的人,也可以想象其中的酸楚。毕竟,太平的日子还不足八十年,战乱的尾巴,我们还能在垂垂老矣的老人口中得知一二。

知那些动乱的乱世,知离别苦,知生别难,知死别易,晓思念太过寻常。

少时读诗,爱那一句“所思在远道”,因为那时“所思在远方”,想远走他乡;也爱那一句“忧伤以终老”,铺面而来的感伤,就像稼轩的“爱上层楼”那般,强说愁。

后来呀,体会过远方的忧伤寂寂,酸甜苦辣一一尝遍,再重读一遍过去的诗,才发现那些隐藏在其中的无可奈何。

《涉江采芙蓉》这一首诗的情感对于有心的人来说,理解起来,也许很轻易。

就像《行行重行行》中的妻子,隔着万水千里、晓鸦暮烟,在天的一方想念着,在地的一方期盼着。

妻子说着“思君令人老”,念着“努力加餐饭”,心中却不知此生能否再见,在绝望中怀着一丝希望。

同样的还有《庭中有奇树》的女子,她纤纤玉指攀下奇树最好看的一串树花,要将这散发着浓烈香气的花赠给日思夜想的人。但是呀,与《涉江采芙蓉》的男子一样,他们相隔了千万里,天遥地远,这花和芙蓉日日贴身佩戴着,香气侵染了满身,却怎么也寄不去,也不知该如何寄去。

非是爱着这奇树的花,也不是恋着芙蓉和兰草的美,而是我将它看作是你,日日佩戴着,就如同你在我身边,似你不曾远行,似我不曾孤单一般。

在这十九首古诗中,有七篇女子思人,而唯有《庭中有奇树》与《涉江采芙蓉》仿佛天然一对般。妻子攀枝折花,丈夫涉江采芙蓉,她想“将以遗所思”,他问“采之欲遗谁”,俱是所思在远道,如同心意相通的夫妻一般,俱是感情浓烈,似乎要将人生都覆满了相思。

这里的折芳太苦太苦,不似李建勋《春词》中唐朝的女子,闲闲地信步走下阶梯,折得一枝玫瑰花,不必寄去,不用相思,就让面前的心上人为自己簪上,面美花娇,怎么看都是幸福的模样。

人说“至亲至疏夫妻”,也有人说“至爱至恨夫妻”,至亲至疏、至爱至恨俱都离不开的人,教人如何不思念呢?

感情再浓烈一些也无妨,同心离居的苦郁结于心,就是要诉于口,不然,对方怎么会知道。

就如毛滂,在每年妻子过生辰之时,总是会写那么一首“寿妻词”,将绵绵爱意每年都变着花样表白出来,夫妻恩爱和美。羡煞旁人。

还如宋人孔平仲,他那年游历山川,路途风景甚美,只是可惜路途太过遥远,他也不能似吴越王那般请夫人外出赏景。思来想去,写下一首《寄内》诗,与妻子分享这沿途的风景,过目不敢忘得壮丽。

若是不表达出来,恐怕世上无人再知有男子生生思念成诗,悲悲生泪,眷恋处采花,思慕时折芳。

蓦然想起古徽州的男女来,徽州多山,山地贫苦,小夫妻新婚宴尔之际,男子就将远行经商。而这一去,十年夫妻九年离,女子在旧乡苦苦守着,不知守来的是何种结果。

男子在外行行走走,脚步不曾停,走过的路何止千里,不知他是否像《涉江采芙蓉》的男子一般,目光时时回望,兰泽采芳草,折芙蓉寄情思。

他还顾望旧乡,只见长路漫漫遥望无边无际,思念也就无边无涯,无处可抵,无处安放,奈何欲归不得。

故乡那么远,那么漫漫,即便他望断江水,念断兰泽,两心相爱的人依然不能在一起,在异地苦苦相思,各在天的一方愁苦忧伤至终老。

何以是最无望的,明明是有家不得回。

那些宦途失意的游学的士子、荡子,只是宦途无望、朋友道绝,有那么些许的孤单失意,也会在遥远的异乡苦苦地怀念故乡和亲人。但是呀,他们一朝得势,踏马疾驰,一日观尽长安、洛阳之花,还会在得意之时衣锦还乡,荣归故里。哪来的忧伤终老异乡呢?

或许,他们终是仕途无望,虽是山一程水一程,但无人阻他们归去。等到求取的心疲惫,背上包袱,旧乡中的那个人依然会维持着亘古不变的姿态等他。

李商隐写“何当共剪西窗烛,却话巴山夜雨时”,相见有期,才会有这般虽思念却轻快的口吻。

而《涉江采芙蓉》的男子却不知前路,猜不到哪个路口又有什么磨难在等待,不知家可在,人可好?

所以,这位男子只能想着爱妻也在思念着他,他想象她倚门而望,想象她幽幽地蹙眉,黯然地叹气,却越想越苦。

最终只得哀叹一声,所有的情绪戛然而止。

我有所思在远道,但远道之人思了多年,何时能当归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