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山白雪,一别还相逢

这已经是岑参第二度出塞了。

生于中原,长于腹地的岑参天资聪颖,五岁读书,九岁赋诗写文,未出塞之前,他只在书中读尽瑰丽山河、壮诗赋行,知中原的花开得繁烈,长安的风月上演着世间最寻常的相思红泪,见过奇峰峻岭,行经古木流泉,啸傲山林。但他未见过长河的落日是何等的壮美,不知大漠的孤烟是何等的荒凉。

而今,胡地北风呼啸,角声吹寒,黄沙万里,雪满天山路。那些荒凉,那些苦寒,都在胡琴、琵琶和羌笛的声音中淡了开来。胡地的风将主帅帐中的酒香送出去很远很远,融入那百丈冰中,冲破愁云惨淡,将凝滞的空气缓和了开来。

北风卷地白草折,胡天八月即飞雪。
忽如一夜春风来,千树万树梨花开。
散入珠帘湿罗幕,狐裘不暖锦衾薄。
将军角弓不得控,都护铁衣冷犹著。
瀚海阑干百丈冰,愁云惨淡万里凝。
中军置酒饮归客,胡琴琵琶与羌笛。
纷纷暮雪下辕门,风掣红旗冻不翻。
轮台东门送君去,去时雪满天山路。
山回路转不见君,雪上空留马行处。

近日,营中的好友武判官即将归京,主帅帐中摆开了筵席,倾其所有地凑来了各种乐器,为这一场盛大的欢送宴。酒香随烈风,乐音下酒饮,且歌且舞,开怀畅快。那酒说不得是美酒,还是烈酒,但总归是将士们最爱的。平时,丝竹之悦耳之音难得听到,今日却听了一个痛快淋漓,哪管是胡琴,还是琵琶,就连那凄凉的角声也有了几分暖意。

岑参也已有了几分醉意,就着酒兴,举杯邀武判官饮这热烈隆重的酒。举目四望,都不禁笑出了声。这一场送别宴热烈得如同不似送别,反似故友重逢,连离别的伤感都不好意思露一下脸。

岑参坚定地以为,这离别只是一场不远的旅途,在以后的某个日子必将重逢,既如此,何须在离别时作小儿女哭哭啼啼伤感之姿。

显然,这送别的将士也是如此认为。

岑参与武判官把酒言欢,谈到这北庭形势、国防军备,谈到胡地八月飞雪,恍如千树万树梨花怒放,谈到归京路途千里遥遥,谈到京城长安的锦绣,如何有着大漠万万不及的富贵容华,还有那露着皓腕、用异国的口音卖酒的胡姬,一曲胡旋舞动京城的波斯舞娘。

说着说着,仿佛京城长安就似在眼前浮现一般,梦里看花,水中望月,醉酒谈长安。

岑参许是喝醉了,想起了往事,控制不住地向武判官倾诉起来。

岑参祖上也曾辉煌,曾祖岑文本在太宗时期风光无限,曾任宰相,其从子岑长倩、孙岑羲相继为相,一门三相。

说起来当年的岑家也是一枝独秀,书香门第,朱门大户,往来皆富贵,谈笑俱雅士。文能治国,武能定国,当年长安城多少高门大户欲与岑家成儿女姻缘,岑家儿郎又是多少妙龄女子深闺中的倾慕人。

只是权势这东西,从来就如烈火烹油,燃烧到极点就开始渐渐熄灭,到了岑参这一代,已是没落得不成样子。

岑参生于仙州,父为仙州刺史,当时岑家还是不错的光景,但父亲的早逝,让岑参沦落到家境孤贫的地步,只能跟着兄长读书。但岑参幸而生而聪颖,诗文论道也是信手拈来。

年少时也曾满腔报复入那长安,以为天下英雄出我辈,与经纶满腹的学子争文论道,谁也说服不了谁。偶有年长的老者看着一张张稚嫩的面容,嘴中劝着“长安,居不易呀”。

岑参居于长安,确实大不易呀。他弱冠那年献书求仕,却落得一事无成,无奈之下奔走京城与洛阳,漫游河朔。天宝三载方登进士第,而此时距他献书求仕已过去九年,多年蹉跎, 一朝如愿,却未能留于长安,此后多载尽是鞍马风尘、辗转沙场雪海。

但像武判官这般的英才,久居边塞,守着茫茫黄沙,耐着常人不及的苦与寂寞,拒敌于国门外。瀚海百丈冰,铁衣透心凉,风头如刀,面如割,满腹豪情、一腔胆识卖于帝王家,也尽赋予这一心守着的大唐,护住大唐盛世,只愿中原安宁。

若他居于长安,哪有不易的道理呀。有功之人,有能之士,哪里都易居呀。

此番归京,不管是调职,还是叙职,或是归家,都是一件欢喜之事,休作离别的伤感,痛快地饮了这寒地的热酒,且醉上一醉。

帐外冰天雪地,黑云压得极低,百草被劲风吹得伏低了身子,有的不堪承受折了几段。飞雪随着劲风扑上了珠帘,打湿了厚厚的罗幕,少顷便结上一层薄薄的冰。

帐内暖意融融,许是人多消融了寒意,许是酒香化了寒冰,许是欢乐的气氛太好,连那穿不暖的狐裘也觉得暖了太多。

这话题谈着谈着,说到了初次来着北庭的所见所感。

武判官言初在北庭,整晚整晚冻得睡不着,那在中原看来温暖的锦被,到了北庭就太过薄了。寒气从四面八方涌来,穿透锦被,如卧冰窟。

那最冷的时节,将士们的手被冻成了伤,连那弓都冷硬如石,难以拉开。冰冷的铁甲透着刺骨的寒,冰冷得难以上身。沙漠结的冰纵横百丈,冰上可行人,万里长空凝聚着黑压压的愁云,愁人愁身。

但这边塞也有中原不及的美,若不是出塞,常人恐是一生也见不到火山云、天山雪、热海蒸腾、瀚海奇寒、狂风卷石、黄沙入天的奇景。而这些岑参有幸全都见识,武判官也有幸,得见一偶,以后还将继续得见未见之奇景。

这宴会一直到暮色四合才终归尽了兴。

帐外辕门被层层的厚雪掩住,红色的旗子在暮色下显出深沉的轮廓,雪落在旗上冻上了厚厚的一层冰

武判官牵马,即将登上归京之途,岑参至轮台东门相送。天地苍茫,大雪覆地,脚踩在雪地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。路途难行,万望平安。

这一去路途遥遥,不知几千里,一路风尘奔波,万望保重。

离别的话有千万欲说,但边塞的将士向来做不来泪洒衣襟,儿女共沾巾的姿态,只是潇洒地翻身上马,一抱拳,道一句“后会有期”。

送行的人说一句“雪大路滑,一路小心”,已将所有的情绪表于外。

人已走,举目四望,雪满天山路,万径人踪灭,千山难见鹰雁飞,只有回京的人在远处独行,如天地一粟,转入迂回曲折的山路,融入千山,没入白雪,再也不见踪影。

送行的人久久凝望,雪覆了满身,又被大风刮去,雪上原留的马蹄印迹也已被风雪渐渐掩埋,再看不到行过的痕迹。

风大,雪重,走的人已远,送别的人也该回去了,军中事务繁忙,耽误不得。

此生还长,以后有的是时间来重逢,有的是机会再一醉方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