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紫萸香慢
将千年传承的华美一遍遍翻于手上,有时不是为了读那些宋词的缠绵悱恻,而只是为了探究一些词牌名字背后的迷辛。
那些简洁如“河传”“入塞”的二字词牌名,缠绵如“点绛唇”“鬓边华”三字词牌,华美四字如“秋蕊香引”“紫萸香慢”,清新五字词牌如“春夏两相交”,它们在岁月的长河中一路从上古或者中古漂来,有些尚能寻到它们的前世今生,而有的竭尽所能,却只能嗅着一丝余香,寻到模糊的脉络。
就如“紫萸香慢”,这个有着植物香气的词牌,美到极致,偏偏又带了一点颓废和漫不经心,一下子抓住人的心神,想沉浸在它的意境中,却又想探知一番它的过往。
就如同情窦初开的少年遇到全心恋慕的倾城女子,不仅想伴她走过一生的风风雨雨,也想了解女子那些没有他参与的过往,把那些遗失的岁月补回。
我想,探寻词牌的渊源,也应是此番的心情。
“紫萸香慢”中的紫萸是一种带着香气的植物,按名称来看,紫萸应是紫色茱萸。茱萸,又名“越椒”、“艾子”,常绿带香,木本茱萸有吴茱萸、山茱萸和食茱萸之分,茱萸花小色黄,果实嫩时呈黄色,成熟后变成紫红色。
或许这便是紫萸名字的由来。
《续齐谐记》载了这样一个故事:汝南人桓景在九月九那天,全家人佩着装上茱萸的彩袋,登高山,饮菊酒,从而躲开了灾祸。
茱萸,便与重阳开始有着源远的联系。
后来,茱萸又渐渐有了羁旅的意向。在《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》中,遍插的茱萸少了一人,而那人在异乡遥想兄弟齐插茱萸登高饮酒,唯他羁旅他乡,寄情伤神。
而“紫萸香慢”这个词牌最先的也是表羁旅之哀思,它最开始作为一个词牌,要从姚云文的一首《紫萸香慢·近重阳》说起,此词双调一百十四字,前段十句四平韵,后段十二句七平韵。
近重阳、偏多风雨,绝怜此日暄明。问秋香浓未,待携客、出西城。正自羁怀多感,怕荒台高处,
更不胜情。向尊前,又忆漉酒插花人。只座上、已无老兵。
凄清,浅醉还醒,愁不肯,与诗评。记长楸走马,雕弓笮柳,前事休评。紫萸一枝传赐,梦谁到、
汉家陵。尽乌纱便随风去,要天知道,华发如此星星,歌罢涕零。
这姚云文也说不清是宋人,还是元人。他生在宋末,却仕于元朝,也不知他是愿以宋人自居,还是以元人自居。但在这首词中,我们可以看出,这位仕于元的词人,内心还是念着那亡了多年的南宋呀。
临近重阳,偏偏风雨多了起来,像今日如此明丽晴好的日子尤为值得珍惜。欲携友出西城,来问花香浓淡。
只是他不忍登高望远,此处是南朝刘裕北伐前于重阳日大宴官兵之所,望一望就添了众多的伤情。不忍登高,不忍望远,更不忍回顾。
南宋已亡多年,从此所有的宋人即便身在家乡也满羁旅之愁。只因故国不在,遗民心殇,看处处风情都是故国风物,偏偏属了元朝,心更是空落落地不知是该寄放,还是该藏着。
莫要说古人执着故国是为愚昧,而是从他们的角度来看,那些骑着马挥着金戈的蒙古人是灭国毁家的入侵者。
这万里河山寸寸浸着宋人的血,即便筵席上摆着美酒,也无漉酒插花的旧友。词人前半生戎马抗元,酒友、老兵亡故,后半生仕元千愁万恨交加,恨不得早年阵亡了也好,也好过后半生落得贰臣的千古骂名。
若是稼轩、放翁生在此时,怕也是要随着南宋一起殉国,绝不会如他这般苟且偷生,活得愧疚却又不舍死。那年文天祥过零丁洋,一句“人生自古谁无死,留取丹青照汗青”不知是否夜夜出现在他的梦里,时时拷问。
姚云文想得太多,那愁和怨,还有恨无法排解,只能填词,忆故国重阳节之日,朝廷传赐一枝紫萸,却再也归不去。魂萦梦牵,凄沧满面,长歌一曲老泪飘零。
因其一句“紫萸一枝传赐,梦谁到、汉家陵”,“紫萸香慢”便渐渐成了一个词牌,词牌的格律以姚云文为校,它的调见于凤林书院《元词》。
这词牌美是美,但词调太过凄凉,羁旅、国恨,欲说还休,不敢淋漓尽致地哭,不敢明目张胆地怨,只偷偷地将心事藏起,害怕人识破。
这情形太过憋屈,太过伤感,恐是那些文人不喜填这词牌的缘故。自姚云文后,这词牌也不知被人填了否,翻翻那些词,繁如星子,“紫萸香慢”却再难见。
或是这首词戳了贰臣的痛处,才零丁难见;或是有人填了,却悄悄地藏起不敢让人知,最后渐渐消弭于岁月;或是有人填这词牌总也填不好,没有流传开吧……
许是这样那样的的缘故,经了两朝,“紫萸香慢”才又等来一位屈大均,等来一首《紫萸香慢·送雁》:
恨沙蓬,偏随人转,更怜雾柳难青。问征鸿南向,几时暖返龙庭。正有无边烟雪,与鲜飚千里,
送度长城。向并门少待,白首牧羝人,正海上,手携李卿。
秋声,宿定还惊。愁里月,不分明。又哀笳四起,衣砧断续,终夜伤情。跨羊小儿争射,恁能到,
白蘋汀。尽长天遍排人字,逆风飞去,毛羽随处飘零,书寄未成。
屈大均也同姚云文一般,历史仿佛昨日重现一般,那时是蒙古的铁骑,这时是八旗的子弟入关。
历史太过相似,人物的前半生也有种种相似,屈大均本为广东番禺人,后北走燕赵之地,抗清复明。然而,大厦既倾,又如何能匡扶得起来。国不存,家又在怎么也望不见的远方,只能托南飞的大雁,寄他归思。
他与姚云文同病相怜,但两人还是不同的。屈大均一生顾念故国,几度反清,后避祸为僧,终生不仕清。他立誓,欲做北海牧羊的苏武,留取丹青的文天祥,不愿做变节的李陵,仕二朝的姚云文。
只是“紫萸香慢”经的岁月太久,渐渐失了与重阳的关联,只说羁旅,只言怀国,感世之忧,流离之苦,国、家不存,成了最真切的苦痛。
明明那么美的词牌名,却被吟成再悲痛不过的殇,只因美到极致,方体现痛到心扉。
紫萸的香牵着遗民的殇,慢慢沉淀成遥远的旧事,只愿再无乱世人如萍,再无国破血漂橹,再无白首书寄未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