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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行船:满船愁梦压星河
这个词牌是极美的,以至于一见它,蓦然想起来一句词,“万籁生山,一星在水,鹤梦疑重续。”
夜深人静,万物俱眠,唯有两排矗立的青山还在遥遥相望,千万年不眠,夹着一弯绿水,漫天的星辰倒影在其间,似是天上银河。此时若有一叶扁舟行过,船桨荡起一圈圈的涟漪,星子随着层层的涟漪,一波波荡去荡回,美不胜收。
夜间行船,自有其独特的味道。若是能再醉一醉,那更是妙不可言。
本想着这夜间行船之人,应是自在洒脱之人。清风盈满袖,却携风而来,留风而归,天地苍茫,水静夜悄,看天看地看天上繁星,看山看水看水中倒影。时不时再高歌一曲,清酒一壶,醉卧水间孤舟,“醉后不知天在水,满船清梦压星河”,好似李太白醉卧酒家,天子呼来也不上船的潇洒。
光看其名字,真是潇洒。
但我忘了,古人是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不似如今这般灯火繁华,也生活丰富。寻常人若不是有满腹的心事,若不是有不得不远行的理由,有几个愿意夜深漂泊水上,船行夜深无人时。
想想满天繁星之际,唯有一人坐于船上,看天幕垂星,舟行孤独,欲吟诗身旁却无人唱和,若歌也无人拍掌伴奏,有很多话只能说给风庭,说给水听,说给舟行,却不能说与人听。似乎也有着那么几分凄凉。
这孤独生于离愁,这凄凉说在意境,而最能体现凄凉的,一是伤春,二是哀秋。伤春只是伤落红,落红过处,乃是丰荫灿烂的夏,算不得凄凉。只有秋,叶落果藏,等过了这个季节却又迎来最凛冽的冬。冬之后,尚有春生,而秋之后,唯有肃杀。
以致于,“夜行船”也就真的与写离愁别绪、秋思如梦等哀愁开始连在一起。
而诗人、词人从古到今都特别爱说离愁、爱写秋思。说了一遍又一遍,写了一次又一次,只把行人送尽,叶落千万次,把“夜行船”的词牌填了一首又一首,似乎怎么也填不完,道不尽。
“夜行船”格律制式多样,但词人填词,多遵的是史达祖体、欧阳修体。诗词论雅致和流传度,还是欧阳公更胜一筹,相对而言,更喜欧阳公的《夜行船·二首》。
忆昔西都欢纵。自别后、有谁能共。伊川山水洛川花,细寻思、旧游如梦。 今日相逢情愈重。
愁闻唱、画楼钟动。白发天涯逢此景,倒金尊。殢谁相送。
满眼东风飞絮。催行色、短亭春暮。落花流水草连云,看看是、断肠南浦。 檀板未终人去去。
扁舟在、绿杨深处。手把金尊难为别,更那听、乱莺疏雨。
那时尚是北宋,国家还未潦倒,当世名公“欧阳修”一首《夜行船·忆昔西都欢纵》忆往昔欢纵,离别之后无人再与他如往日般欢愉,看尽伊川的山水,赏尽洛川的娇花,细细思量,那年的旧游似梦,夜夜入梦来,重温了一次又一次。
但幸好,今日又重逢故人,长久不见后,情意却愈加深厚。只是相逢又别离,喜意还未下心头,离愁又填满心口,天涯白发人,共饮一樽酒相送。
难言的戚戚,落目的悲凉,愁恨怨苦,都在绿杨深处的一叶小小的扁舟。故人遥遥地挥手告别,满眼落花流水草色连天,飞絮模糊了双眼,不知是那疏雨湿了眉眼还是风沙迷了眼。
离别,离别;相逢,相逢。无可奈何的那么多,再饮一杯酒吧。
或许是欧阳公的名气实在是大,或许是他的词确实是好,以致于那些后来的词人多是遵循了欧阳公的行制,即双调五十五字,前後段各四句,三仄韵。
即便是他同时期的毛滂,填这一阕《夜行船·寒满一衾谁共》自成格律,但其词还是与欧词大致相同,唯下阕换了头句,其余俱与欧词相同。
寒满一衾谁共。夜沈沈、醉魂朦松。雨呼烟唤付凄凉。又不成、那些好梦。
忽明日、烟江暝蒙。扁舟系、一行蝃蝀。季鹰生事水弥漫。过鲈船、再三目送。
从此词可看出,毛滂的《夜行船》虽被称为毛体,但其格律总是绕不开欧词的行制,依然是双调五十五字,前後段各四句,三仄韵。不论是行制还是所表达的内容,依然是伤离别的情调,语调哀切,没有太大的突破,事实上还是以欧词为基准。
这一遵循就是百年,直到金人的铁骑踏破赵宋的虚无繁华,战火燎天,南宋在一片骂声中偏安一隅。至史达祖出仕之时,南宋已立国五十余年,虽说临安歌舞升平,但战争的疮痍依然在影响着南宋的文人和仕子,就如史达祖写过家国愁思,填的那一阕《夜行船》,在意境上还是有了扩展。
不剪春衫愁意态。过收灯、有些寒在。小雨空帘,无人深巷,已早杏花先卖。
白发潘郎宽沈带。怕看山、忆他眉黛。草色拖裙,烟光惹鬓,常记故园挑菜。
这首《夜行船·正月十八日闻卖杏花有感》言语缠绵悱恻、哀怨连绵,论脍炙人口、风致嫣然,当属这首。
元宵节后,灯收春来,游人如织,争先出城踏春。可是,那微微的寒让他无所适应,更加上无人为他剪春衫出游,以致他意兴阑珊。
史达祖一生未曾及第,做了半生的幕僚,韩侂胄当国时,他是最亲信的堂吏,行事肆意嚣张,不知进退,着实风光一时。可当韩侂胄死后,对其牵连影响很深,人生一下子从鼎盛落到尘埃。
这其中的苦涩和难言的哀愁似乎也在这春寒中发酵,帘外,春雨如丝,深巷空无一人,唯有卖花的叫卖声一声声传来。他却无心无意,潘鬓沈腰,他白发已多,身形更是消瘦太多,兼之与他感情深厚的老妻过世多载,如今身影寥落更是愁怨与无奈。
佳节后遇卖花声,年华荏苒忆眉黛,索居憔悴思草色拖裙,往事一一在眼前展过,有昔年风光的旧事,有老妻年轻的容颜,如今只是前景凄迷、人寥落。
此词五十六字,比欧体多一字,双调五十六字,前後段各五句,三仄韵。虽行制大体遵循欧体,但还是有明显的区分,且拓开了意境,内容不仅仅局限在离愁,还可体现家国忧思、个人际遇。
北宋晚期,词人填词仍未摆脱花间词的影响,特别是小令,明显带有花间遗风,而史达祖词,则少受影响。
这首词的影响恐怕是比想象中的更深,人说此词“夺苕艳于春景,起悲音于商秦,有环奇警迈,清新闲婉之长,而无论荡污淫之失”,后人多有按其格律填着,但无有超越者。
嗣后,“夜行船”还有周密体、赵长卿体、杨无咎体、王嵎体、孙浩体,但究其根本还是以史体为源,只稍有变化。
及至元朝马致远填的那一曲《双调·夜行船·秋思》,全曲包孕弘深、独具一格,将名利是非、愤世嫉俗全都隐在这一套曲中,叹古讽今日文人境遇凄惨,嘲风弄月,愁人世蹉跎,今依然一事无成,只能肆意人生、诗酒风流。
不得不说,这已经赋予了“夜行船”更丰富的内容,但奈何马致远这一曲不在词律,而是散曲,当不得词牌。
若论将“夜行船”词牌发展为极致时,还是当以两宋时。